Ⅰ《我的天才女友》
Ⅱ《新名字的故事》
Ⅲ《离开的，留下的》
Ⅳ《失踪的孩子》
[意]埃莱娜·费兰特/陈英/人民文学出版社
在知乎搜索那不勒斯四部曲的时候，有这样一条回答：
我：9分小黄文？也不是没有道理
四部曲里的男女关系实在是太乱了。
但这些只是这部一百一十多万字的小说中的一小部分。读完之后，我感到急需补一堂欧洲历史课——要深入体会这部小说，必须了解那不勒斯，它的地理、政治、历史和宗教。政史知识贫瘠如我，在读到克莫拉分子，社会主义党和共和党等等内容时，只能缓缓打出一个问号？
一时半会也补不完这么多缺失的知识，先就故事本身来写这一篇推送，给自己的阅读一个交代。
__人首鸟身的女妖塞壬，就生活在这一带海面的岩石上，拥有天籁般歌喉的她，用魅惑的歌声迷惑过往船只，让所有听到歌声的人忘却了家乡与亲人而不顾一切地投入大海里，为追寻她而死，最后成为她的腹中餐。后来塞壬爱上了用木马计谋攻陷特洛伊的英雄尤里西斯，为追寻爱情，这一次投入大海里的正是她自己。女妖塞壬的身体被海浪冲至岸边，便成了那不勒斯湾。
（荷马史诗《奥德赛》）
△图源水印
△图cr
_平仄声x_四部曲所写的，就是发生在这片海和土地上的故事，以莱农和莉拉的友谊为主线，跨越半个世纪。作者埃莱娜·费兰特身份不明性别不明，但能写出这样让人代入其中的作品，我猜想是女性作家，而且很有可能像她笔下的莱农一样，经历过这种友情。（套娃：她偷偷写了一个她偷偷写了她和朋友的故事的故事）
我将摘录出来的文段大致分为五个部分：
①莱农
②莱农和莉拉的友谊
③亲情
④那不勒斯城市面貌
⑤社会和人性
△括号内为我的理解
1
_我把自己关在那个小房间里，享受着内心的秘密……我觉得自己很疯狂，很冒失，但我很喜欢那种状态。我的一部分自我对总是循规蹈矩的人感到厌烦。
我已经习惯于讨得所有人的喜欢，别人对我的喜欢，对我来说是一层亮闪闪的盔甲。（莱农会献媚，但莉拉不会）
我从来都没有感觉到自己像那时候那样无知，甚至在我学习最差、考试成绩最糟糕的那些年，我的处境也没有那么窘迫。我能回答所有问题，但都是用一种非常笼统的方式。一旦他问我一个比较具体的问题，我就会回答不上来。最后他满脸嫌弃地问我：“除了简单的学校课本之外，你从来都没有读过别的书吗？”
我经过了初到这个城市所经受的冲击，那就像要面对一场激烈的斗争，我经过了每场考试不安的心跳，还有每次都考满分的喜悦，我纠正自己的声音、动作还有穿衣服和走路的方式，就好像我参加了一个演戏比赛，看谁演得好。那张面具戴久了，差不多已经成了我的脸。忽然间，我意识到了那种“差不多”的感觉。我做到了吗？我差不多做到了。在这些“差不多”的背后，我看到了事情的真相，我感觉到了恐惧。我的恐惧就像我第一天来到比萨时的感觉，我害怕那些真正有文化的人，那些从容自在的人。
（莱农用笼统的方式面对许多问题，在进入大学的面试里，她无法回答考官提出的具体问题，在出版作品后的读者见面会上，她会笼统地回答提出尖锐、不友好的问题的人，自己也不知道说出来的话的真正含义。但莱农对自己的主观认识未必靠谱，若一切都只是朦朦胧胧的状态，她不可能不断出版作品，成为主编，并且在老年时被朋友莉拉评价为“天才女友”。也许，她是太过中庸的一个人。就像她的前夫彼得罗评价的那样：
半个女性主义者，半个马克思主义者，半个弗洛伊德主义者，半个福柯主义者，还有半个颠覆主义者。
在这个世界上，“半个”主义者似乎活得不错。）
我太学究了，太无知了，太有控制力了，太习惯于冷静地生活，存储那些思想和数据，我太接近于婚姻和最后的归宿了，总之我太愚钝了，我把自己安置在已经日薄西山的秩序里。
要和几个孩子分开，不能履行母亲的职责，对我来说很难。但那种撕裂感逐渐也成了我习以为常的东西。那种愧疚感，很快就被要取得公众认可的热望所取代。我的脑子里想着成千上万的事儿，那不勒斯和城区变得黯然失色，其他地方的风景挥之不去。我会去一些非常美丽的城市，我之前从来没去过的城市，我觉得，如果能搬到那些地方去居住，那简直太好了。我遇到一些吸引我的男人，他们会让我觉得自己很重要，让我很开心。在几个小时里，我的眼前会出现各种诱惑。我会淡忘作为母亲的羁绊。
△整部小说都是以莱农的视角来叙述的，人在回忆和讲述时，往往会掩盖不利于自己形象的细节，在其它方面添油加醋，但是四部曲中有大量诚恳的内省。这里的每一个角色都丑陋，却真实。
2
_那些年里，发生了很多糟糕的事情，有些事非常可怕，我们要找回之前的那种亲密感，就要说出我们内心的秘密，而我没有心力去讲，她倒是有力气说，但她不想说，可能她觉得说了也没用。
他解释说，他觉得，莉拉是所有人里最坏的。他说，她根本就不是我的朋友，她其实很痛恨我，她是那么聪明迷人，但她的聪明没用对地方，那是一种邪恶的聪明，会在生活里埋下混乱的种子。
在彼得罗面前，莉拉没办法施展她的魅力，他是受过训练的男人……他说：“我无法明白，你们的关系怎么能这么持久，很明显，你们都在精心经营这段关系，你们把可能毁掉这段关系的事情都隐藏起来了。”
她的生活是动荡的，而我的生活是凝固的。我没有真正的激情，没有一种自发的野心，这就是问题所在。我被动变成了什么，只是因为我担心：莉拉不知道会变成什么人，把我甩在后面。我的那种“变成了”是随着她的，现在我要重新开始，作一个独立的人，摆脱她的影响，成为我自己。
（莱农和莉拉互相影响，以对方为参照物，也从对方身上获取灵感、思想，但莉拉大多数时候应该是处于“无意识”的状态，是善于讨好人的莱农在精心经营，因此她有时也想摆脱这一切，成为独立的自己。）
我甚至想象她故意把自己的女儿弄丢了，是因为她不想看到自己的延续：她的讨人厌、她的邪恶，还有那种漫无目的的智慧。她想把自己抹去，那是因为她受不了自己，她一直都无法容忍自己，她一辈子都是这样，这使她把自己封闭于一个小小的活动范围，当这个地球在打破所有地域的限制时，她却越来越封闭。她从来都没坐过火车，没去过罗马。她从来都没坐过飞机，她去过的地方少得可怜，当我想到这一点时，我为她感到惋惜，我会笑几声，起身来到电脑前给她写邮件。
那时候我很肯定，莉拉并没写稿子，她永远不可能写什么稿子。我一直高估了她，她永远不会写什么流传百世的东西，这让我心情好一些了，但同时我又觉得深深的遗憾。我爱莉拉，我希望她继续存在。
△四部曲中有大量想象性的描写，莱农在想象中让莉拉成为一个可悲的角色，从而安慰自己。在想象“我一直高估了她”之后，莱农高兴而又遗憾，并希望这样的莉拉继续存在。莱农想要的是可以从中攫取才思、带来稳定感的友谊，莉拉要“好”，但不能太好。女性的心思展露无遗。
3
_我很恼火，因为她一直絮絮叨叨地在说我的那些同龄朋友们都在做什么，和我相比，她们都很失败。“别说了。”我小声说。但她根本不管，她不停地重复着：“你呢，你和她们不一样！”最让我觉得难受的是，我感觉到，在她作为母亲的自豪后面，隐藏着一种恐惧，就是事情随时都在变化之中，她怕我会失去自己的优势，让她再没有炫耀的资本。她一点都不相信这个世界的稳定性。
她不会花钱坐公共汽车，她一直都很小心，绝不会浪费一分钱。但是她一样能做到：她会买到正确的车票，坐上正确的火车，整个晚上都坐在非常不舒服的座位上，或者站着一直到那不勒斯，到了那不勒斯，她还要走很长一段路。她会一口气走到我们的城区，然后又接着擦洗家里，做饭，把大鳗鱼切碎，她会准备一大盘沙拉，还有鸡汤，鸡蛋蜜糕。在她的脑子里，总是想着一件让她觉得慰藉的事：莱农要比吉耀拉、卡门、艾达、莉娜，比所有姑娘都有出息。
（这是四部曲中少有的温情描写，莱农的母亲，一个节俭、没有出过远门的女人，为了照顾女儿做了一系列不寻常的举动，但这温情存在是有条件的，即认为自己的女儿足够出色，可以给自己带来荣耀。）
母亲在女儿出轨以后的态度↓
“你太自以为是了，天呐！我在你身上犯了多少错误。我一直以为傲气的人是莉娜，结果是你。你的朋友现在给她父母买了房子，你呢？你的朋友指挥着所有人，甚至米凯莱·索拉拉都要听她的。你现在指挥着谁？萨拉托雷家的那个混账儿子？”我明白，我现在的状况让她不得不承认，我没有莉拉本事大，这就是我最大的罪过。当她说，她要做些吃的给黛黛和艾尔莎，并没有说让我吃。我意识到，她不愿意让我在家里吃午饭，我觉得很苦涩，就离开了。
△能让母亲获得安全感的，是可利用的人情。莱农和莉拉的较量不仅属于她们两个人，也延伸到了家庭。孩子，也是父母之间竞争的工具。“我的整个生命，只是一场为了提升社会地位的低俗斗争”。
4
_我们老了，而它保留了原来的模样。那些低矮的灰色房子依然矗立着，我们小时候做游戏的院子、大路、隧道黑漆漆的入口，以及那里的暴力，一切都没变。但城区周围的风景变了，以前那些发绿的池塘已经没有了，那家罐头厂的老厂房也消失了。在那些地方，修建了一些玻璃外墙熠熠生辉的摩天大楼，象征着过去我们从来没人相信的灿烂未来。尽管它不在我们的城区里，但那是我们的摩天大楼，是我们看着它一天天增高，但后来这栋楼停工了。当我从比萨回到家里，火车站的那栋大楼已经不再是这个城市日新月异的象征，而是成了低效无能的巢窠。脏水、垃圾和病菌都流入海里，腐蚀着地下的世界。人们因为得不到眷顾，因为腐败、欺压而死去，但每一次选举时，他们还是充满热情，支持那些让他们的生活变得难以忍受的政客。
现在我是这么看的：并不是我们的城区病了，并非只有那不勒斯是这样，而是整个地球，整个宇宙，或者说所有宇宙都一样，一个人的能力，在于能否隐藏和掩盖事情的真相。
我是一九九五年彻底离开那不勒斯的，那时候人们都说，这个城市正在崛起，但我对于它的崛起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。那些建筑在法国或日本被设计出来，然后在彭蒂塞利和波焦雷亚莱区被用一种缓慢、晃晃悠悠的方式修建起来，在很短的时间里，这些大楼会失去所有光彩，成为那些绝望的人的巢穴。我们说的是什么复兴呢？那只是现代化的胭脂，胡乱涂抹在这个城市腐朽的脸上，只能让人觉得滑稽。
在我们的城区里，没有任何人对于执法机关和报纸抱有希望。
她说，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，所有人都赞美海港、大海、船只、城堡、高大的维苏威火山和它愤怒的火焰，还有这座城市的大剧院、花园、菜园和大楼，但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，人们都在抱怨这里的低效、腐败、物质和精神的贫困。在那些宏伟的建筑后面，在浮华的名号还有众多享有厚禄的高官后面，但没有任何一个机构能有效运作起来，没有井然的秩序，只有纷乱的人群，还有在拥挤的街上各种卖东西的人。人们说话声音都极大，满街小混混还有叫花子。啊！没有任何一个城市像那不勒斯这么喧闹，这么嘈杂。
5
_我很心烦地回答说：“假如我妹妹要这样，我有什么办法，我要把她的头打破吗？”“你看？在童话里，想怎么办就怎么办，但在现实中，能怎么办就怎么办。”
无论如何，真正的知识分子非常少。大部分的文化人，一辈子都在慵懒地评论着别人的思想，他们大部分的精力都用于和对手勾心斗角了。
法律只对有些人管用，就是那些你一说‘法律’，他们就会马上很小心的人。
我没办法原谅自己在暴力面前的不知所措。我对自己说：瞧瞧你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？假如你没办法对付那两个混蛋，你为什么要回这里生活？你装出一副民主阔太太的样子，生活在下层人民中间。你喜欢在报纸上说：“我生活在我出生的地方，我不想失去和现实的联系。”但你太可笑了，你已经早就失去了和这里的联系，假如闻到污秽、呕吐物和鲜血的味道，你会晕倒。我想着这些事，同时我脑子里涌现出我无情回击米凯莱的情景：我打他，抓他，咬他，我的心跳得很快。报仇雪恨的狂热过去了之后，我想：莉拉说的对，写作不仅仅是为了写东西，而是为了回击那些伤害别人的人，用语言来回击拳打脚踢，还有死亡的威胁。
回忆也是一种文学加工，也许莉拉说得对：我的书虽然取得了很大的成功，但那都是很糟糕的故事，这些书很糟糕是因为它们条理清楚，是用过于考究的语言写成的，因为我没办法模仿现实的凌乱、扭曲、不合逻辑和反美学。
（这让我想到有位影评人的文章，写的是他不喜欢的六部年好评电影，包括《地久天长》和《寄生虫》，原因是生活的真实和艺术的真实常常被违背，创作者只是被他自己的情绪或者画面的情绪所压倒，从而进入了似是而非和矫揉造作的状态。）
我明白她在模仿我的步子，我有些不悦。“不要取笑我，我的胯骨疼。”“你哪儿都不疼，莱农，是你特意一瘸一拐的，因为你不想让你母亲完全死去，现在你真的瘸了。我研究过你，这对你有好处。
我也完全同意她的看法：要捍卫一个没有权利的人时，法律和保证没什么用，他会在监狱里被他们折磨死的。有时候我会承认他们俩的观点，尽管从我出生起，我所经历的暴力让我很厌恶，但要面对我们生活的这个残酷的世界，还是需要一定剂量的暴力。
“要写东西，需要渴望留给后世一些什么东西，我连活下去的欲望都没有了，我从来都没有像你那么强的生活欲望。就在我们说话的当口，假如我能把自己删除了，我会更高兴的，我怎么可能会写作呢。”
她们有自己的想法、需求和希望，有着自己的声音、自我意识和展现自我的方法，那是我想都不敢想的，很多人也都没那样的运气。在那些比较富裕的国家，一般人都会掩盖世界其他地方的恐怖，当恐怖引发的暴力涉及我们的城市和生活，我们才会受到震动，才会警惕。我从电视上看到飞机撞上了纽约的双子塔，那就像用火柴头轻轻摩擦了一下，就点燃了火焰。下面的世界是地狱，我的几个女儿知道，但没有切身体验过，她们对发生的事感到愤恨，但同时她们都在积极享受生活的幸福，珍惜眼前的机会。
从《那不勒斯四部曲》的任何一角，你都能找到意大利社会的缩影。没有去过意呆的我读完书以后在脑海中形成的画面，和上网搜索的Naples照片，它们的气质是一致的。
莱农说，她的一生只是一场试图提升阶级的低俗斗争。
儿童时期，在贫民窟生存的她们见证了社区的凋敝、血腥、暴力，她们希望通过求学来摆脱这一切。莱农成了社区里的第一个大学生，她不再说那不勒斯的方言，改用意大利语交谈，她慢慢弥补自身眼界的匮乏，掩饰自己的出身，她和上层人有过一段婚姻，最终还是回到破败的那不勒斯，用相比之下粗俗的方式养育孩子。
有人认为她虽然没能完成阶级跃升，但是和自己达成了和解——承认不被爱，承认所在的环境和阶级，更自如地去对抗。
有这样的可能。然而我更倾向于不给她的结局下定义，让故事有始无终，就像四部曲本身的结尾那样，留下一个装着她们童年时玩过的布娃娃的包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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